種菊
霜降是一聲季節(jié)的號角,那些散布在遼闊天地間的菊蕾,聞聲而起,陡然舉起千面萬面的金黃旗幟,一掃百花開盡后的蕭索和寂寥。
小院的菊花也被號角喚醒。花朵雖小如分幣,顏色卻純正如精金美玉,清冽的芳香洋溢在小院空中。于是晨昏之際,盤桓花前,或品茗把盞,或吟哦詞章,免不得生出幾許雅興,牽惹出縷縷詩情,正所謂“掬水月在手,弄香花滿衣”了。
我是個懶人,本不善于蒔花弄草。心血來潮時養(yǎng)過文竹、蘭草,或因伺侯不周,或因培植不當(dāng),眼看著一株株由瘦弱而萎蔫了。那時的心情只覺得自己辜負(fù)了花草。后來索性只種些生命力旺盛而不需要費(fèi)心的花草??盏厣先鲆话烟柣ǖ姆N子,能得來一個五顏六色的夏天,廢棄的搪瓷盆中隨手插幾球仙人掌,能換來一年四季養(yǎng)眼恬心的碧綠。今年雨水稠密,院外的月季,瘋丫頭一般顛狂著,院里的梔子野小子般地蓬勃。對著月季的鮮艷和梔子的翠碧,我得意于自己“無為而治”的方略。種菊也緣于這樣的心態(tài)。春天,趁剛下過一場雨,將鄰居剪下來的菊花枝插了一地,就是平時只潑些殘茶剩水,菊花也枝繁葉茂地葳蕤一個春夏。到了秋天,枝頭密密匝匝地綴滿了花蕾,霜降過后,終于激情迸發(fā),燦爛的金黃,一團(tuán)火焰似的燃燒著,不知引來多少驚艷的目光。
為了一次爛漫的綻放,菊花蓄積了一生的時光。香草美人,菊花象一位剛烈的女子,而三國時鐘會贊菊有五德,說它“早植晚發(fā),君子德也”。則菊花,無愧于“花中君子”的美譽(yù)。連“口角噙香”的林妹妹,不是也贊嘆它“一從陶令評章后,千古高風(fēng)說到今”么?
詠菊
古來備受推崇的詠菊詩,必定是把握了菊花的特性,而對菊花的品質(zhì)放大凸顯,用充滿張力的語言,來撞擊人們的心靈。
唐元稹《菊花》詩
秋叢澆舍似陶家,遍繞籬邊日漸斜。
不是花中偏愛菊,此花開盡更無花。
南宋鄭思肖《寒菊》
花開不并百花叢,獨(dú)立疏籬趣未窮。
寧可枝頭抱香死,何曾吹墜北風(fēng)中。
唐李白與友人游南陽,專程去菊潭賞菊,因而引發(fā)了吟詩的豪情:“時過菊潭上,縱酒無休歇,泛此黃金花,頹然清歌發(fā)”。
清張潮的《 幽夢影》,把陶淵明列為菊的知已,真的恰如其份。陶淵明是愛菊、詠菊 的集大成者,以至于一提到陶淵明的名字,人們會自然而然地想到他“采菊東籬下,悠然見南山”的綽約風(fēng)姿。其實(shí)最能顯示陶淵明愛菊真性情的,倒是這樣雋永的短章:
“嘗九月九日出宅邊菊叢中坐,久之,滿手把菊,忽值弘送酒至,即便就酌,醉而后歸”。
一個是不肯為五斗米折腰,高唱《歸去來賦》的詩人,一個是在廖廓霜天里迎風(fēng)近獨(dú)立的奇葩;一個是歸隱田園的高士,一個是“不隨黃葉舞秋風(fēng)”的香草。人與花,花與人,電影鏡頭般的疊印與閃回,無怪乎靖節(jié)先生能嘯傲東軒:“一觴雖獨(dú)進(jìn),杯盡壺自傾”了。
詠菊以言志,造反的英雄黃巢有《不第后賦菊》:
待到秋來九月八,我花開后百花殺。
沖天香陣透長安,滿城盡帶黃金甲。
朱元璋《菊花》詩,滿紙都是霸氣:
百花發(fā)時我不發(fā),我若發(fā)時都嚇殺。
要與西風(fēng)戰(zhàn)一場,遍身穿就黃金甲。
好在品評詞章,并不遵循成者王侯敗者賊的標(biāo)準(zhǔn),黃巢的菊花詩傳誦久遠(yuǎn),而朱元璋的《菊花詩》,若不是翻看《朱元璋傳》,已經(jīng)很少有人提及了。
品菊
黃巢吟菊詩中,還有一句“他年我若為青帝,報與桃花一處開”廣為傳誦。不知道是黃巢流露的帝王夢想,還是為身處寒秋的菊花鳴不平。而世人詠菊贊菊,正是奔了菊花傲霜挺立的英姿。
耐寒草木,說到底,沒有超過松柏的。自孔老夫子以緩舒紆徐的口吻道出:“歲寒,然后知松柏之后凋”之后,幾千年來的學(xué)人士子,無不把松柏精神作為一種操守,一種寄托,一種象征,來燭照精神生活,尋根求源,乃是一種不愿與流俗同流合污的理想,是一種保持特立獨(dú)行品質(zhì)的精神支撐。在自然界,人和草木一樣,都要受自然規(guī)律的支配,榮枯生發(fā),生老病死,都逃不出自然這雙“看不見的手”的掌心。而要在蕓蕓眾生之中,將自己與別人區(qū)別開來,也只有凸顯、放大自己的特異之處這一條路徑了。嚴(yán)霜下的菊花,風(fēng)雪中的松柏,也只是在物競天擇,適者生存規(guī)律引領(lǐng)下的生命。桃李芬芳之際,有人指責(zé)“輕薄桃花逐水流”,似乎桃花是趨炎附勢之輩。但桃李的風(fēng)華,也只是應(yīng)時而發(fā),隨性而為,薄桃李而重菊花,和愛喜鵲而惡烏鴉一樣,不過是積習(xí)在作祟之已。
學(xué)人士子以松柏、菊花來映襯、彰顯自己草異的品質(zhì),似乎還有情可原,但走向極端而故弄玄虛,便顯出矯情的可惡了。劉伶“死便埋我”的大話,謝安故作鎮(zhèn)靜的掩飾,都有一種作秀的成份,便是莊周因喪妻鼓盆而歌,也是一種值得懷疑的真實(shí)。因此,春蘭秋菊,各得其所,隨緣適性,乃是天機(jī)。人生百年,不過一瞬,隨性而為,方可臻于內(nèi)心的平靜。正如“雪夜訪戴”;“乘興而來,興盡而返,何必見戴”?
且去飲一杯菊花酒。細(xì)細(xì)品咂,人生至味在里頭。